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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云峰丨江冬:小舅再来
2024-07-01 11:22:22 字号:

小舅又上门来了,按他的说法,给我们送菜。去年他来了三次,最后一次是过年前半个月。而现在,离过完年,也才个把月。每次过来,他都是下午告知,然后坐地铁,再转两趟公交,到达的时候往往已过七点。我妈每次都特意把炒菜时间推迟一点,也会问我们要不要先吃,结果却都是小舅来了才一起上桌。

七点过八分,这次我看了下时间。开门让小舅进来,感觉他这次有点不一样。头发又长了点、乱了点,鼻子两侧还有了两个黑点——我知道他有捏鼻子的习惯,不知是不是捏出了淤血。最大的不同,是他提着一个编织袋,沉甸甸的样子。以前每次来,他手上都轻飘飘的,几把蔬菜,有次还有一包小鱼干,是他在浏阳河里钓的。第一次送菜来,他说是有个卖菜的朋友不想干了,一堆的菜给了他,大舅和二舅那里他已经送过了,接下来是我们。我妈在电话里说不用,那么远的路,太不方便。小舅说主要还是来看看我们,这就让人没法推辞了。和我们预料的一样,送菜不是重点,来了后一个劲地感叹自己有多艰难。饭后好长时间了,也一直不提要走,我妈不得不把准备好的六百块钱提前塞给他,说再不回去,公交车就没有了。他客气了一下,把钱收了,却又反复说怎么还给他钱了,仿佛这让他很意外,一点准备都没有。我送他到楼下,他看到一个便利店,说要去买包烟,我跟着他进去,买了单。回家后,我妈说那几把菜都是烂的,还不知是在哪里捡的。她还说给大舅二舅那边都打了电话,小舅给他们送的也是烂菜,不过他们都没给钱。我妈情绪低落,于是我安慰她,说小舅真的是不容易,能帮我们就帮吧。我怀疑小舅猜到了我们的心思,每过两三个月就来一次。上次来因为快过年了,我妈也给了四百,凑了个整数。他还是客气,说怎么每次都给他钱呢,一脸惊讶的样子。

小舅脸上、头发上热气蒸腾,手上抓着一顶红色毛线帽,直桶桶的、只露出眼睛鼻子的那种。我想着,这得多么怕冷,才会戴这样一顶帽子。小舅把编织袋卸在餐桌边,袋子圆鼓鼓的,有棱有角,不像是一袋子蔬菜。“这次啊,给你们带了好多好菜!”小舅很是兴奋,“嗤”的一声,快速拉开了编织袋。

“先吃饭吧,都等你半天了。”我妈招呼他,他便将袋子提到了沙发那边。袋口敞开了,露出一个白色的塑料袋,里面分明是一个黑色的吹风机。

小舅先坐在桌边,我妈才摆上两个菜,他就大呼怎么做这么多菜。总共才四道菜,和我们平时一样。我们是四个人,妻子,儿子,我妈和我。小舅夹起一个蛋饺,抖两下,把它丢掉,又去夹另一个。我看了下妻子,她也正看向我。小舅边吃边说,这个蛋饺好吃,就是肉有点紧,他自己也做这个菜,肉是松的,比这个好吃。我妈说那是他的手艺好,小舅说他的手艺还是不行,主要是蛋皮包不拢,应该把蛋皮摊大一点的。接下来,他又说起自己做菜的一些心得,还说自己现在每天都琢磨怎么做菜,菜做得越来越好,以后如果干不动活了,还可以去做厨师。这次他就给我们带了些做好的菜来,我们尝过就知道了,非常非常好吃。

小舅说这些的时候,我妈的脸色严峻起来。我们都知道,以前小舅是从来不碰家务的,现在虽然经常是一个人过了,但也不可能突然就成了一个顶呱呱的厨师。

我妈问他现在还干不干活,这是她最关心的事情,在她看来,一个人只要还干活挣钱,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去年我不是攒劲干了几个月嘛,一下子把自己累伤了,呵呵,就一直歇到现在。你不晓得我身上的痛啊——从这里,到这里,都是扯起来痛。这个都是好多年积累下来的……”

小舅每次一说起这些就没个完。我妈打断他,问鸿妹子有没有和他一起过年。记得年前小舅说过,女儿不会去她妈妈那里,肯定会陪他一起过年的。

小舅的反应让人意外,他瞬间呆住了,好像我妈问的是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有一阵子他没说话,垂着头,不时捋一下乱蓬蓬的头发,像抓下来什么东西,手指摩挲一番,再摊开来看一眼。妻子又朝我看了过来,我假装没看到。我仔细看了下小舅的黑色羽绒服,整体还算干净,胸口上有几个小白点,应该是牙膏沫,不是头皮屑。

“先把菜拿出来吧,有些菜得放冰箱里的。”小舅猛地站起来,几步就跨到了沙发那边。他把编织袋提到厨房门口,又成了刚来时那种兴冲冲的样子。我妈在厨房洗碗,要他先等一等,但他似乎已经等不及了。他先扯出那个装吹风机的塑料袋,里面还有几件内衣。他把袋子丢在一旁。接着又是一个塑料袋,里面白花花的,他说是米粉肉,丢在了餐桌上。然后是卤好的鸭爪、中草药卤料包、去壳鹌鹑蛋、两个猪心、一袋剁好的猪脚、一只整鸡、盒装小笼包、一大包板油。最后是一个透明的小塑料箱,一个个熟烂的鸡腿镶嵌在凝固的白色油脂里。这些东西堆放在餐桌上,显得杂乱无章、来历不明。我妈开始整理它们的时候,小舅在旁边讲解或提示:鸡腿是昨天做的,里面就加了姜蒜和辣椒,因为炖了一个多小时,肉质非常软,小孩子肯定喜欢吃。鸭爪的盐不多,不下饭,但适合当零食。用他配的卤料包来做卤汁,味道一定极好。鹌鹑蛋是他自己剥的壳,猪心都腌制过了的……有些话他反反复复地说,好像它们都极为重要。我妈突然问了一句:“拿这么多东西过来,你自己不过日子了啊?”小舅没有回应,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讲述里了。

我妈的话让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再看看小舅反复叮咛的样子,又想到他把做好的菜甚至小笼包都拿过来了,这还真有点诀别的意味。可是我们又能怎么办呢?把他留在家里,每天守护着他?还有这会不会就是小舅想要的呢,不然那个吹风机和内衣又怎么解释?让他留下来是不可能的,哪怕只是一两天。我惊讶于自己的冷漠,因为这么多年来,在所有的长辈里面,小舅一直都是最让我感到亲近的一个。

小舅只大我八岁。我考上县城的初中时,他也还在县城复读。去县城的学校,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坐客车,也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远门。我妈把我托付给了小舅。上车后才知道,我晕车厉害,吐了几次,一路埋着头。后来,小舅用手捂着我的脖子,他说听晕车的人说过,晕车时怕冷,这个方法可以试一试。脖子那里热乎乎的,我说确实舒服些了,他就一直捂着。后来每次和小舅一起坐车,小舅的手都会贴在我的脖子上。我们学校一周只有周日下午半天假,小舅他们也是,每次放假,我都迫不及待地去找他。小舅带着我四处乱走,他似乎很喜欢走路。有次他建议走到我们学校去。我有些迟疑,因为我和小舅的学校都在郊区,正好是反方向,相隔有六七公里,我来回都是坐一种小三轮,叫慢慢游。小舅鼓励我,我们就一起走到了我们学校,花了近两个小时。小舅回去的时候,我以为他要坐车,他却说要走回去,还说这是一种最好的锻炼身体和意志的方式。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为不能再继续跟随他而感到失落。那时候我对于小舅的情感,已不只是依恋,还带点崇拜,有时不自觉地就会模仿他的一些言行举止。比如他经常唱郑少秋的《摘下满天星》,我也会突然哼出一句“漫漫长路远,冷冷幽梦清”之类。还比如他保留着稍长而凌乱的头发,不时地往后捋一下,我也跟他一样,只是我始终觉得,自己的动作远不如小舅的潇洒。

小舅身材高大,又经常书不离手,好像一心都扑在了学习上,家里人都默认了他是一个大人物,只有他可以不干农活和家务。但小舅的高考又一次失败。我上初二了,他则开始了他的第二届复读生涯。再一次复读,家里只有外婆还继续支持他,说是要给他最后一次机会。那一个学年里,小舅很少回家,回家了也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周末也不怎么去找他了,因为他说放假也要学习。

小舅的第三次高考依然失败。得到消息后,家里沸腾了好几天,我在各种场合都能听到对于小舅的非议:早说过他不是那块料,浪费了那么多钱;他根本就没有专心读书,谁晓得他在学校里搞么子名堂……没过多久,小舅便独自前往广东打工去了。他进了东莞的一家电子厂,年底的时候带回一个漂亮的贵州女孩。女孩已经怀孕,两人领了证,年后都没再去东莞,而是去了长沙。小舅跟一个亲戚学做粉刷。这门手艺不复杂,他很快就独立出来。在工地上,小舅经常做包工,就是按干活的多少算工钱,而不是像点工一样按天。据说小舅总是拼命一样地干。那一年年底,我再次见到他时,他浑身肌肉,像膨胀了一圈。

小舅一直租住在长沙东北的马王堆一带。我上大学期间,每次去学校或回家,都把他那里作为中转站。他租住的是一个郊区的老房子,只有一层,中间一条过道,一侧两个房间,另一侧还有一个房间,加上厨房和厕所。小舅住一间,舅妈和表妹住一间,还多出来对面的那一间。小舅有次问我暑假的时候要不要去他那里玩,我立马就同意了。那年的整个暑假,我都和小舅在一起。那时候的小舅,已经是一个小包工头。他依然经常去工地干活。工地在长沙东南的井湾子,一个在建的小区,小舅承包了几栋楼的粉刷。我无事可干,便跟着他打打下手——在刮腻子之前,需要把墙面或地面找平,我每天做的就是这个事情,拿着小铲刀把凸出的水泥块或颗粒铲掉,实在铲不动的,就用锤子先敲得松散。我们每次往返工地都是坐摩的,一路十来公里,无论何时朝路边扫一眼,都能看到正在建设中的工地,一个个塔吊就像一只只指挥着城市奋勇前进的巨大手臂。我们身在奔腾不息的车流中,仿佛也感受到了城市前进的速度与声息。

小舅坐在沙发上,接连大声地嘬了几口纸杯里的热水。他说自己已喝不得冷水,茶和酒也是。但他依然抽烟。前几次来,他都会饭后去门外抽根烟,这次却没有。他继续说着他做菜的体会和心得,还说到某某很喜欢吃,某某又赞不绝口,那些人至少我是从来没听说过。他那么兴奋,看上去脸色红润,可以说依然年轻,只是他的眼睛鼓突,颧骨也高高耸起,脸上的多个部位似乎都已有了独立的意识和趋势。

“鸿妹子没跟你一起过年啊?电话总给你打了吧?”我妈显然还想多了解一点鸿妹子的情况,但小舅又是陷入了沉默。我想答案是再明显不过了的:鸿妹子没有和他一起过年。这样的话,小舅的这个年,就是一个人在租房里过的了。我们回了老家,大舅和二舅他们也是。无论年前年后,大家都没有谈论过小舅,我们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缺席——自从外婆去世后,他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已经七八年了。

“鸿妹子么子情况,你晓得不,你不是有她的微信?”我妈又转过来问我。我说我已经很久没看到她发朋友圈了,可能是一直没更新吧。

其实我知道,她已经把我删掉了。前两个春节,表妹都给我发了拜年信息,我则会给她发个两百的红包。今年她没有发,我想着还是要给她发个红包时,却发现已经发不出去了。

小舅突然说要出去抽根烟,还说最近睡眠不好,所以想着戒烟,但烦心事太多,烟实在是戒不掉。小舅出门后,我跟我妈说小舅拿了这么多东西来,这次如果还只给六百,会不会少了点?我妈似有所悟,说难道他是想多要点?但随即摇了摇头,说给六百不少了,哪怕是他嫌少,那也不打紧,就怕是他会想不开呢。我马上说看他的样子哪里会想不开,天天想着做菜,还说要戒烟。我要我妈放心,但心里其实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妈的把握估计就更少了,她继续沿着刚才的思路,说八成是鸿妹子出了什么事情,刺激到了他,看我是不是直接问一下鸿妹子。我便告诉她,其实鸿妹子已经把我的微信删了。我从来没得罪过她,她也这个样子,看来是不想和我们这边的人再有联系了。我妈一脸惊愕,说这肯定是她那个娘教唆的,还说她爸爸以及我们这一家子对她还不好啊,没想到养了一个白眼狼!我说鸿妹子一直都不怎么听她妈妈的话,这次怎么就听了呢?而且鸿妹子才大三,接下来一年多的学费和生活费,难道都是她妈妈出?小舅妈嫁给小舅后,就再没上过班。一年多前她离开了小舅,据说是回了贵州娘家,却不知是靠什么生活。她哪有那个本事呢,我妈说,这么多年了就养了一个妹子,天天还嫌这嫌那,以为自己有天大的本事!我妈一直把小舅只有一个女儿的事情归咎于小舅妈,但事实上,坚决不愿再生的是小舅。为此家里人经常议论他:国家粮没吃上,只生一个倒学得像。

鸿妹子在长沙的医院出生,小舅一直把她带在身边。画画、溜冰、学吉他、跳街舞、打电玩、玩架子鼓,她和城里的孩子没有任何区别。在她成长的大部分时间里,经济从来都不是一个问题。小舅成了包工头后,业务一年比一年好起来,他最辉煌的时候,手上同时有四五个工地。那时候他已不再干活,但还是经常去各个工地看一看。他不再坐摩的,而是包了一台的士,每个月给司机一万块。有人建议他去考个驾照,没时间的话大不了买一个,再买台车,一年给司机的那些钱就足够了。小舅从来都不听。那时候长沙的房价才两三千,而北京上海的房价正蹭蹭地往上涨,于是好多人也劝小舅买房,但他总说城里的房子已经太多了,而且还在建个不停,以后的房子根本就不值钱。他还说要多备点钱,以后好送鸿妹子出国留学。

小舅事业的转折点,是一次伤人事件。在小舅的包工头生涯里,有过多次被陌生人上门“借钱”的情况。一开始都是一个小年轻单枪匹马过来,客客气气,或狠话威胁。但小舅从来都是软硬不吃。后来要么没了下文,要么就是工地上的人或小舅本人被一些手持砍刀的人围攻。对方往往是虚张声势,加之小舅强壮勇猛,所以他每次都能全身而退。那一次是有人来到工地上威胁,说如果不答应要求,就要小舅看好自己的女儿,还说出了鸿妹子所就读的学校和班级。小舅当场就将人打翻在地,结果那人一直昏迷不醒,送去医院后,诊断为脾脏破裂导致失血性休克。后来那人脾脏摘除,丧失了正常生活,小舅则先是被拘留一个来月,后来与受伤者谈妥了补偿方案,还是被判三年缓刑。小舅返回工地后,发现那仅仅只是厄运的开始。他先是需要借钱才能垫付工地上的开销,而到了需要公司或老板结款的时候,对方又总是一拖再拖,最后拿到了,也都打了折扣。他把拿到的钱还了欠款和利息,而新的工地需要他拿钱垫付的时候,就又得去找人借钱。如此反复几年,直到有的工程款被无限期拖延下去……当小舅意识到当包工头还不如自己做工时,他已经背了几十万的债务。事业不顺的小舅逐渐又多了些身体上的毛病,但他不去医院,而是自己给自己诊断和买药。我们都建议他不要乱吃药,他却总是宣称已经把自己治好了,而他依然这里痛那里痛的,那不过是一些新的原因导致了一些新的问题。

我妈始终疑心小舅会想不开,她问我可不可以等会送一下小舅,至少把他送到地铁口,在路上再问问鸿妹子的情况,说不定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小舅就能说点什么。他不会想不开的,我又安慰她,就算鸿妹子真有什么情况,对小舅的刺激也早过去了,而且如果他真要怎么样,也根本不会先来我们这里。“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他?我们在他心里的分量根本没那么重。”我是临时想到了这些,说出来后发现,还真的很有道理。这下我妈似乎也被说服了,轻轻地点了下头。不过为了表示自己并不是因为怕麻烦才说这些,我马上又说等下我还是送下小舅,把他送到最近的地铁口。

小舅进来后,我又给他倒了杯热水,他双手捂着杯子取暖,并没有喝。儿子的房间里传来妻子的呵斥声。她早早地带儿子去做作业了,再也没有出来。小舅突然笑了,说起他小时候做作业,也经常被外婆骂——还不只是骂,外婆准备了一根竹板,看到他有题目不会就打手心。不过后来他知道了,外婆连字都不认识几个,所以他再碰到不会的题目,就随便写一个答案,这下外婆就再也不打他了。

“你天天捧着书,娘老子就欢喜,还么子都不要你干——她把你看得太重了。”我听得出来,我妈既是在说小舅当年读书只是做样子,又有点埋怨外婆偏心。小舅复读的那两年花费不少,外婆手上没钱,便逼着我妈以及两个舅舅一起凑,那时候各家的情况都很一般。小舅似乎并没有听出我妈的话外之音,只是说外婆对他的好,他是比谁都清楚的。

“我最近啊,老是做梦梦到娘老子。以前从来没有过的,给她守夜的那几天都没有过,你说怪不怪?说不定啊,就是她老人家在下面想我了……”小舅还是笑眯眯的,只是那笑容的意味有些复杂。外婆停灵的那几天,小舅几乎没有合过眼,但他脸上看不到悲伤,如果有人和他说话,他就是这么微笑着。

“讲么子胡话,”我妈盯着小舅,一脸警惕,“娘老子到你的梦里来,那是她想保佑你,保佑你没灾没病的。”

“这我晓得,要不是搭帮娘老子保佑,我现在哪还有命在啊。我现在是晓得了,这一辈子啊,我谁都不亏欠,就亏欠了娘老子一个……”

我看了下小舅,又看了下我妈——她只是黑沉着脸,什么也没说。

说完了外婆,小舅就又说起他前些年所遭遇的那些事情:要钱困难,那时候好像所有的开发商都把钱拿去建新的楼盘了;跟他一起干活的人都走了,又招不到顺手的新人;他们两口子动不动就吵架,有时还动刀子;他的身体也越来越不争气……

我们意兴阑珊地听着,终于等到小舅站了起来,说他恐怕得回去了。

“再坐一会嘛,等下刘震会送你到地铁口。”我妈礼节性地挽留。

小舅还是说要回去了,对于我要送他的事情却没回应,好像那是理所当然的。我妈从兜里把折起来的六百块钱拿出来,往小舅的手里塞。小舅依然显得惊讶,只是这回并没有把钱接住,而是猛地把我妈的手推了回去。“给我钱做什么,我有钱!”他粗声粗气,一脸庄重的样子,不像是假装客气。我妈的神色瞬间变得惊恐,随即朝我投来含义清晰的眼神:你看看啊,看看他这个样子,你难道还觉得他不会有问题?我看向小舅,内心也丧失了原本的坚定——好像所有的理性分析在小舅身上都丧失了作用,如果一切都原因不明,那么结果也就无法判定。

从和小舅走向门口的那一刻起,我就后悔做了送他的决定。只要稍一靠近他,我身上就会泛起一丝寒意。尽管我知道可能性并不大,但还是生恐小舅会突然对我做点什么——如果他真的会想不开,那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呢。我让小舅走在前面,特意与他保持着距离。我妈在我们身后,当我准备关门时,她突然叫住了小舅,又快速地说了一句:“要不你今天就别回去了,这边还睡得下——”她神色慌乱,像是在焦急地寻找一个理由。

“还是睡我自己的床舒服!马王堆好多夜宵摊,晚上睡不着的话,我还可以出去走一走。你们这边一片黑!”小舅的语气里洋溢着一股莫名其妙的自豪感。

我暗舒了一口气,随即示意我妈回去,再坚决地拉上了房门。

门外还真冷,我感到自己的头脑异常清醒,可能也是意识到要时刻留意小舅的举动。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烟味,小舅的脚边有一小摊烟灰,还有一个黄色的烟蒂。

来到地下车库,在车旁按了开锁键,刚要示意小舅坐前面,他却拉开了后面的车门,抱着编织袋钻了进去。我感觉车里多了股奇怪的气味,不知是来自小舅,还是那个编织袋。因为和小舅同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他又在我身后,我感到的寒意又增加了些,总觉得脖子那里冷飕飕的。要和小舅说点什么,我想,最好是要让小舅一直说下去,这样至少我还能通过声音来判定——我和他之间还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满舅你怎么突然就喜欢做菜了?”

“一个人天天在屋子里没事干,总要做点么子啊。”

“看你都好多拿手菜了。”

“我跟你讲,我现在的手艺,比那些么子湘菜大师都要强!我这才是正宗的湘菜,一个香,一个辣!我以前是真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么个手艺,嘿嘿,要是早一二十年发现,现在还得了!不过你看着吧,过几天我先到外面去摆个摊子,一步一个脚印,等做出了口碑就去开个店,到时候估计门口都要挤爆,哈哈!”

我确定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声,觉得不可思议,但来不及思索,便又迅速将一个早已盘旋在脑海的话题抛了出去:“鸿妹子现在到底是个么子情况啊?满舅你和我说说嘛。有么子事情的话,我也可以帮着出出主意。”

没有回应。不断延长的沉默,正一点点拉低车厢里的气温。我感觉就像是来到了一片小舅所划定的禁区,然后被冷冰冰的栅栏给拦住。

我们已出了小区,行驶到一条空旷的大道上。外面气温低,挡风玻璃上很快就凝结了一层水雾。我开了暖风,水雾在一点点消散,但车外看上去始终灰蒙蒙的。这一带算是郊区,没有什么楼盘和灯火,而路边那两排高悬的路灯,也因空气过于湿冷厚重,只在小范围内形成一个个橘黄的光晕。

车内只有暖风嗡嗡的声响。我努力地搜索话题,不光是为了要小舅说话,也是为了把他从刚才的情绪中拉出来。

“满舅,你现在还钓鱼不?听说现在湘江是不可以钓鱼了,不晓得浏阳河有没有受管制?”钓鱼是小舅这几年最大的爱好,我就是从他那里知道了什么是“台钓”“打窝”“涮饵”之类。为了钓鱼,他可以饿着肚子坐一整天,有时还熬通宵。几年前,我们还住在湘江附近,有次他特意跑过来钓鱼,提着一只大油漆桶。他在河里盛了半桶水,准备用来装鱼,最后却只丢进去几条拇指来粗的小白条。

小舅毫无回应。

“满舅,那边就是望城大道。”我朝右边偏了下脑袋。记得他初次来我们这边的时候,就问过这里是不是离望城大道不远了,他说曾经在望城大道上干过活,那时候我们这一片就跟乡里一样。

还是没有回应,我就继续说望城大道边上正在建一个高铁站,高铁西站,就在那边不远的地方。以后这一带肯定会发展得很快。

依然是沉默,我不得不再次转换话题。

“满舅你拿这么多菜过来,钱你还是要收着吧,等下我在微信上——”

“不用不用,我有钱!”

小舅的回应异常迅速。

“就算你自己不怎么花钱,鸿妹子那边——”

我及时打住,担心小舅再一次陷入沉默。“我还有钱,等你们把这些菜吃完了,我就再去买!下次我多做些好菜带过来,我做的菜是最好吃的!”

“不用再带菜来呢,满舅你人来了就行,什么都不用带!”

“要带,要带!”你又没钱,还给我们带什么菜呢——我几乎要说出口来。不明白小舅为什么不要钱,更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给我们送菜,但我能肯定的是,自己的内心里没有丝毫的感激。相反的,我突然感到一阵厌恶,很想跟小舅说你不要再带菜来了,你不要再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已经任性了一辈子,自以为是了一辈子……

“满舅,鸿妹子是不是退学了?”当听到心底的想法真实地回荡在车厢里时,心悸之余,我感到了任性所带来的快慰。

不出所料,小舅又变得一声不吭。“她退学了,你就不用给她学费生活费了,所以你就说自己有钱了?”如同失控一般,我只想着一吐为快。

栅栏轰然倒塌。不想承认自己的残忍和错误,所以我努力地为自己寻找继续前行的动力——别忘了你为什么每次都给他六百,因为当年你为他做了一个多月的小工,回学校之前,他给你的就是六百。当时你已经很清楚,大工是一天两百,小工也有一百二,但你觉得那并没有什么问题,后来很多年里也都没有想起这个,只是那天你打算给他钱的时候,你不仅清晰地想起了,还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相同的数目。

“当年我就建议过的,鸿妹子应该去读个体育学校。她本身有长跑特长,又喜欢搞运动,毕业以后至少可以做个老师,可是你说搞体育就是卖苦力,还把我骂了一顿……”

我知道小舅是不可能回应我了,便不时地回头扫一眼。而不知不觉间,我还加快了车子的速度。当看到前方的灯火逐渐密集起来,我意识到自己只想早点把小舅送到地铁站去。

“你给她选的专业,么子政治学与行政管理,她根本就没有兴趣。上学没多久,她就跟我说过想换个专业,或者直接退学复读。那个时候应该又是你不同意吧?”

我感到自己就像是来到了长满荆棘的荒原,每一步都带来刺痛,却也有着无拘无束的畅快——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想怎么扫荡就怎么扫荡。

“你还说那是一个最好的专业,毕业了可以考公务员,专业对口。可是你根本就不晓得,有了刑事案底的人,子女是不能考公务员的——”

已过了最后一个路口,地铁站就在前面不远处。那里的灯光明亮多了,却也看不到什么人影。

“满舅,那里就是地铁口了。”我提示小舅,想要他做好下车的准备。

身后一片寂静,我想着小舅是不可能再搭理我了,我这次是彻底把他给得罪了——应该是伤害了。我还想着,这可能是我和小舅单独相处的最后一个夜晚了吧。

车子已经停住,后面也响起小舅行动的声音,可是好一阵过去了,小舅依然还在那里。我往后扫一眼,只见小舅一手抓着把手,身子扑在车门上,正用力地想推开。我这时才想起,那边的车门上了童锁,只能从外面打开。下车去给小舅开门,他满脸通红地钻出来,可以想象他刚才的焦急与狼狈。他想必会更加恼怒了吧?他会不会觉得我是故意锁住车门的呢?其实一直都是锁住的,因为我儿子习惯坐那边,但我懒得去解释了。

我以为小舅会直接前往地铁口,但他站在那里,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只见他脸上慢慢地扩展出一个笑容,分明是用力挤出来的。“我下次再送菜过来啊——”他用一种商量的口气,还带点讨好的意味,好像是生怕我不同意——事实上,我已经拒绝过了,所以,他应该是希望我能改变主意吧。

他愿意再和我说话,已足够让我惊讶,何况还是以这样一种神情和语气。我盯着他那张流露出渴望与忐忑的笑脸,这对我而言是完全陌生的。突然间,我意识到了眼前的事情对于小舅来说是多么重要,接着又意识到:重要的不是送菜,而是我们——是的啊,现在除了到我们这里来,他还能再去哪里?如果他想找人说说话了,除了我们,他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想到自己几乎斩断了他的这最后一条通道,我不禁惶恐又羞愧起来。

“你来嘛,随便什么时候,你想来就来。”我也用力地笑着。

小舅甩了甩手中的编织袋,嘿嘿地笑出声来。接下来,我一直目送他朝地铁口走去。出入口那里空荡荡的,雪白灯光下的地面显得异常洁净。一个巨大的黑点抹了上去,随即缩小和消失。

虽然空气湿冷,每一口呼气都变成了水雾,但我还是站在那里,想再多待一会儿。

来源:隆回县融媒体中心

作者:江冬

编辑:周 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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