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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云峰 | 刘跃清:归去来兮
2022-03-10 10:43:58 字号:

表嫂和秀英又吵架了。表嫂牵着细伢子站在门口和我娘拉话,不时抹泪。其实,无非一些鸡 毛蒜皮的事,秀英嫌表嫂做事丢三落四,炒菜咸 了淡了,细伢子跌了磕碰了,乱呷东西拉肚子 了, 怨表嫂不会带细伢子,不上心……表嫂比我娘 小几岁, 和娘在一起有的话说。秀英是她儿媳。

娘不时劝几句,有时附和两声,说时代变了,年轻人观念不同。“怎么就不同啦? ”表嫂说, “我把大宝、宝崽拉扯大,还不会带小孩 啦? ”还有,她带自己孙子能不上心吗? 尤其让 表嫂感到伤心的是任凭秀英如何打鸡撵狗,指桑 骂槐,大宝闷在屋里屁都不放一个,这不明显向着他婆娘么?

表嫂嘴里叨唠着,眼神始终瞄着细伢子蹒跚 小熊一样的身影。细伢子蹲在不远处撒了一泡 尿,眨眼转到池塘那边。表嫂大喊一声,像个滚 动的大南瓜咚咚咚冲过去,从启动到提速看不出她已经五十多快六十了。表嫂把细伢子牵到身边,接着说,上月,前村的廖大娘和儿媳吵架,喝药(农药) 了,灌粪,几个壮劳力抬上一辆皮卡,急忙往医院赶,半路上,没得救,咽气前吐着臭烘烘的白沫咒诅她儿媳也不得好死,以后她的儿媳会加倍还她的! 廖大娘有两个孙子。表嫂说,真不值得,才不学她呢!

表嫂说,宝崽又打电话来,让她去住些日子,你看这缠得,哪里脱得开身哟。娘说,去享享福也行,要不把细伢子一起带去,反正不缺他一口呷的。

表嫂说的宝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她另一个儿子,其实是她在广东深圳当保姆时带大的,雇主家的孩子。表嫂有一儿一女,儿子大宝,快三十才讨婆娘,秀英是外省的,广州打工时认识,比大宝小十来岁。

表嫂衣兜里传出“你是我的小苹果”的音乐,她掏出手机摁了一下,抱起细伢子边走边说,大宝两口子骑车上镇里买种子化肥去了,说好回家呷午饭,她得赶紧回家做饭。据说秀英和大宝是两厢情悦的“自由恋爱” ,只是表嫂一家人很长时间对秀英像待贵客一样,秀英还有事没事甩脸色,说上当受骗了。村里好几个婆娘是从外地引进的,这在我们那儿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反而说明小伙子活泛有能耐。当然,也有“资产流失”的,比如表嫂女儿、大宝的妹妹,满姑,初中没毕业去广州打工,没到结婚年龄就和一个湖北伢子住一起,生下细伢子。表嫂原来 盘算嫁女儿得一笔彩礼钱,正好用来娶儿媳,不 过这样也算扯平。村里人说,大宝讨到这个婆娘 是受他妹妹的启发。秀英嫁过来后,才发现大宝 嘴唇那么厚居然也会“吹” ,嫌表嫂家穷,没有 像村里其他人一样,给儿子媳妇在城里买房买 车,就连住的房都是十几年前修的,挤在一群洋 气的小楼里,寒碜得发抖。

表嫂像个大鸭梨似的背影已尽显老态,乍看 上去和农村一般老太没啥区别。她年轻时可是盖 过十里八乡的人尖尖,老牌高中生,和表哥同 学,有没有同桌或悄悄递过小纸条就不知道了。 表嫂有文化、乖态(漂亮) 又能干,乡(公社) 茶厂在承包改制前,表嫂是一把采茶好手,又快 又多,并且全是嫩麻雀嘴巴一样的“特等茶” 。 她采茶样子还上过县里的报纸,一个侧影。大家 都说是她,她说不是,像的人多啦。表嫂结婚 时,和她一起采茶的小姐妹送来的毛巾脸盆热水 瓶堆得像小山,她八辈子都用不完。新人的床是 我娘铺的。大舅母说,我娘父母双全(那时候我 爷爷奶奶都健在,现在只剩下满嘴没牙的奶奶拄 根拐棍一步三歇了) ,有儿有女有福气。夜深 了,闹洞房的人群终于起哄散去,我尽管困得眼 皮打架,但还是坚持到最后。这时,我听到娘小 声问表哥: “听说她得了疥疮,今晚你们还住一 起? ”表嫂穿着大红衣服,头一低,脸更红。表 哥也红着脸说,他们年后一起到城里去治。表哥 和表嫂商量好了,结婚后一过完年就出去打工。 现在回想起,我能理解表哥当时的心情了,怎么 能错过洞房花烛夜呢,聊斋里连狐仙女鬼都不 怕,何况表嫂只是长了点疥疮。还有那时候采茶 远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山歌飘扬好风光,白天日晒 雨淋,晚上在山上住集体宿舍,睡大通铺,没有 自来水,洗澡用水等都不方便,条件酽苦得只能 靠青春的歌声和笑声来稀释。

表哥出门打工有几年了,最初是熟人带着, 介绍进厂。他们辗转进过电子厂、玩具厂、服装 厂等,最后在一家鞋厂落脚。原因是那家鞋厂老板算是厚道,厂区免费提供设施简单的夫妻房。这对表哥表嫂来说解决了“食与色”两个大问题,他俩干柴烈火时,每回去找小旅馆,尽管钱不多,表嫂还是心疼得牙疼,表哥心里也犯嘀咕,困(睡) 自己婆娘也像“偷人”一样。原因是他们有两次行“周公之礼”时被同宿舍的人撞见过,害得表嫂差点患上心理障碍。

表嫂挺着大肚子回来,生下大宝,才半岁,扔给大舅母,卸下“包袱”又打工去了。大舅母抱着大宝逢人便说,我们家大宝可怜呀,才呷几个月的奶。大宝刚断奶时常莫名其妙哭,怎么也哄不住。表嫂在外面也想细伢子,打电话听细伢子哇哇大哭,自己有也哭。生下满姑也一样,刚断奶就走了。村里人说,她是舍得孩子,舍不得郎。表嫂说,才不管他呢,牛不耕地也会老,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村里有的男人外出,女人留守,也有女人出门挣钱,男人在家里照顾老人小孩,种田喂猪。在外面的和在家里的,长年累月,互有需求,有些男男女女就明里暗里搭伙过日子。本乡本土,知根知底,心照不宣,民不举官不究,肥水不流外人田,过年时仍旧各回各家,各过各日子。当然,也有闹得风风雨雨的,邻村两个婆娘,一胖一瘦,胖的可能听到什么风声,恨瘦的跟她老公相好,腊月里两人在村里澡堂子里相遇,两人赤条条的扭打了起来,一直打到门外,围观的人轰然而聚,尤其一些大老爷们兴奋得垂涎三尺、眼睛发直,大呼小叫,突然,胖的一把扯下瘦的脖子上的金项链,往人群中一扔,人群更是炸锅了一样……在平常只有鸡鸣犬吠的乡村里,这件事被人们津津有味地嚼了好久的舌头根,听说后来公安都来了,金项链还是没找到,胖的到底怕被拘留,赔钱了事。

笨嘴拙舌的表哥还能在外招惹花花草草?表嫂还真的没想那么多,他们两口子一起出门挣钱是打算早点盖房子。村里横七竖八陆续盖起一些楼房,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有天有地,比城里人还方便,她看了眼热。他们还和两位老人挤在几间昏暗木头屋子里,表嫂经常感到呼吸不畅。

表哥和表嫂开始在同一个厂同一个车间,干 同样的活,一同上下班,后来,因为表嫂能说会 道,手脚利索,当上了小主管。表哥脸上讪讪了 些日子,主动要求去了另一个车间。有天晚上, 他们一番云雨后,表嫂说: “‘麻杆’让她住到 别墅那边去。 ”“什么? ”表哥撑起半截身子, 刚才的意犹未尽如浇了一桶凉水。麻杆是他们老 板,一个西装革履、顶几撮花白头发的台湾老 头。以前,麻杆在别墅接待过几拨贵客,从一家 星级宾馆借了几个厨师和服务员过去,还嫌人手 不够,又从厂里叫了些模样周正、眼神活泛的大 姑娘、小媳妇过去,其中就有表嫂。可能是表嫂 的模样和做事入麻杆的眼,现在让表嫂长期住过 去,当家政主管,听上去“高大上” ,说白了就 是保姆。虽然工资比厂里高,呷住条件比厂里也 要好,还不要加班。开始表哥不同意,脸拉得比 苦瓜还难看,嫌侍候人,名声不好听。我们那儿 在城里给人做家务带孩子的,都是些五十上下、 不识几个字的中老年妇女。还有一件事,表哥嘴 上没说,表嫂生过细伢子后好像更有味道,皮肤 饱满得如奶油葡萄,一弹就破,还有臀部和胸, 前后像三个球,一走动就晃晃悠悠。

麻杆的别墅表哥去一次。麻杆领着他楼上楼下,里里外外转了一圈,还看了准备给表嫂住的 地方。麻杆介绍的时候,他婆娘在一旁帮腔,说 就是过来帮忙带带小孩,不用做家务,一星期休 息一天,活不重,不累人。表哥没接话。走的时 候麻杆说,欢迎他随时过去作客。后来表哥再也 没去过,不全是院子里养着一条大狼狗,一见来 人就把手指粗的铁链条拉扯得哗哗响,恨不得扑 上去把人连毛带骨头呷了。表哥听得出那是客套 话,真的去,不一定当客待。麻杆婆娘显年轻, 好像没生养过,甚至比表嫂还要水色,和麻杆站 一起像父女。表哥的疑问没有拧在额头上,表嫂 叮嘱过大户人家的事,不该问的别问,当没长嘴 巴。估计麻杆和他婆娘也喜欢的表嫂这点。后 来,据表嫂观察,麻杆两口子不是那种见不得日头的关系,也不是传说中的“二奶”或“小三” 转正。麻杆婆娘以前和表嫂一样是个女工,一个 能干长相“巴适”的四川“妹陀” 。麻杆前妻住院, 一直是她照顾, 临走时前妻拉着她的手, 把麻 杆托付给她。他们婚后, 妹陀生下一个胖小子, 麻 杆高兴得像喝醉了的猴子, 又唱又叫又跳。厂里每 个人都沾光, 放一天假, 多发一星期工资。

麻杆的细伢子比大宝小,和满妹同岁,表嫂 就宝崽宝崽地叫,麻杆两口子开始觉得别扭,后 来也跟着叫宝崽。宝崽这个很大众乳名,算是固 定下来。

表嫂一抱宝崽就想起大宝,和所有生产过后 的雌性一样,母性的本能被激发出来。宝崽呷喝 拉撒睡都是她一脚一手,晚上抱着宝崽讲故事, 唱儿歌,轻轻地拍缓缓地摇,表嫂有时候推着宝 崽去散步,婴儿车里的宝崽憨态可掬,没人怀疑 不是她亲生的。宝崽呀呀学语,有段时间满口宝 庆话,动作表情和表嫂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的。平日里宝崽对他亲娘老子进进出出视而不 见,无所谓,但如果表嫂去哪了,或不在他视线 范围内,肯定哇哇大哭,哭得声嘶力竭、满头大 汗,谁都哄不住。妹陀看到宝崽和表嫂的亲昵 样,直酸得牙痛,为了培养他们娘俩的感情,决 定让表嫂回厂里上班。

没几天,麻杆陪着笑又请表嫂回去,说工资 好商量。妹陀黑着两个熊猫眼,宝崽胖嘟嘟的下 巴也尖了,脸上挂着泪珠,像是刚哭过,猛一见 到表嫂,一愣,哭得很伤心,摇晃着伸出藕段般 的小手。表嫂抱过宝崽,也哭,“母子俩”哭得 喘不过气来, 好像任何人都不忍心把他们拆开。表 嫂带着哭腔说, 不要加工钱, 也不愿意离开宝崽。

表嫂每年过年回家一次,大包小包,吃的喝 的穿的用的玩的,恨不得把深圳的超市搬回家。 表嫂的心思是,宝崽有的大宝和满姑也要有。当 表嫂把各种时兴的东西变魔术似的一样样往大宝 面前递,大宝紧紧抓住他奶奶衣襟直往后躲,探 头探脑,对那些东西好像在乎又不在乎。奶奶把 他往前面拽,满脸皱纹绽放成一捧菊花: “这不是照片上、电话里,你一直喊的妈妈吗? ”大宝 低头抠弄着鸡脚杆一样的手指,鞋尖处露出的大 脚拇趾如拔节虫一样蠕动,眼看快要流出来的鼻 涕一哧溜又进去了。

表嫂刚回来那几天,把大宝从头到脚换成一 身新,抱他哄他亲他,他像个木头人,任凭摆 弄。相比满姑乖巧多了,很快就和娘亲亲热热, 小狗样围着脚边蹭了。大宝得好几天,才能捂 热,然后话多了,笑声多了,呷饭香了,脚步欢 快了,和表嫂黏糊了。

这时,表嫂又要出门了,大宝在地上打着滚 撕心裂肺地哭呀喊呀闹呀,追呀,索性不上学 了,好几次把表嫂的行程搅黄。

满姑只是悄悄无声地流泪,还躲起来,从不缠娘。

几年下来,大宝摸到了他娘要出远门的规律,如果对他好,说话细声细气,他做错事不打也不骂,很多事都顺着他,有时候望着他出神, 晚上灯下摸他的头,把他搂在怀里不说话,早春 就给他和妹妹准备夏天的衣服,洗洗晒晒,缝缝 补补……情况肯定不妙,他娘随时会走,他马上 警觉乖巧地变成他娘的小尾巴,上厕所都跟着。 但如果他娘对他很严厉,他没考好或捅什么娄 子,他娘变得很陌生歇斯底里地叫喊,甚至动手打,就意味着娘这几天还不会外出,他感觉是温暖踏实的,在外面和小伙伴疯玩回来,还能看到娘像火炉一样闪烁暖和的身影。

大宝记不得娘有多少次的许诺像彩色肥皂泡 破裂,他有多少次判断失误,有多少次在梦里把 娘跟丢,村里二蛋、仙花的娘就是出门打工跟人跑了,再也没有回来……

大宝身体开始抽条,眼看小学快毕业了,表 哥和表嫂盖房子的钱也终于攒得差不多了。盖新 房那一年,表哥在家忙乎,表嫂还是去老地方, 在麻杆家照顾宝崽的生活。表哥的新楼拔地而 起, 由原来的“鸡立鹤群”摇身变成“鹤立鸡 群” ,打眼得很。他原打算和村里人一样,有多 少票子摆多大的场子,先把“筒子”立起来,内外装修,打家具慢慢来。大家都这么做,一座房子停停弄弄,前前后后得好几年,打一年,挣点钱,花在房子上,用完了,又出去打工,再挣,燕子叼泥一样,一座气派房子那可是门面,是身份,是儿子娶亲的本钱。

为了盖这房子,表哥精打细算,想尽了办法,那次,他上村委会申请“危房改造补助”,和新当选的村主任当场吵翻,要不是有人死死拉着,肯定打起来。上级拨下来的危房改造款标准是一户一万块,条件是在原宅基地上盖新房,且不超过一层。上一届村委会为避免矛盾,采取雨露均沾,人人有份,当年下拨的改造款由该年盖房子的几户平分,不管在哪儿盖,不管盖多高,也不管家庭条件怎样,反正你有他有全都有这一届村委会是严格按照上级规定的办。表哥是新辟宅基地(老房子不拆) ,而且一盖就是四层半,这两项都不符合规定。

表哥脸红脖子粗地吼:“轮到我盖房子了,你们就修改规则,这不是明摆着针对我吗? 别忘了,选举的时候你说得那么好听,只差没有摇尾巴了……我要告你们拉票,贿选!”

“你去告吧,随你去,告到中央都不怕。”村主任口气也很硬。

这几年农民不交这个费那个费了,不但不交,上面还发各种补助,过去当村干部得罪人,工作难做,谁都避之不及,现在当村干部成了香饽饽,头脑活络点能蹦跶几下的都想当。表哥说的拉票贿选没有任何凭证,新当选的村干鸭子划水私下里打电话托人情说好话,给点小恩小惠可能有,但这没有把柄不成理,摆不上桌面。

表哥在电话里跟表嫂说,改变方案,一步到位,内外装修,家具家电全部搞定。让那些人睁开狗眼看看,他廖长子(表哥个子高) 没有那三瓜两枣照样把房子盖好,还盖得更好。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钱不够,向亲戚朋友借,几百几千也借,往后根据亲疏缓急,慢慢还。

表哥乔迁新居的喜酒是腊月底过年前办的,出门打工的、在城里上班的都回来了,赶来喝喜酒的,比年前最后几天赶场(赶集) 还热闹。有

道说要想一辈子不得安宁,娶小老婆; 要想一天 不得安宁,请客; 要想一年不得安宁,盖房子。 表哥那一年确实忙得够呛,累得又黑又瘦的,那 套皱巴巴的灰色西装像挂在竹竿上。表嫂直到摆 喜酒前一天才回来,打打扮扮,穿双高跟鞋,一 身大红套裙,一路上不住和人打招呼,如果手上 不拖一口大皮箱,就像一个新娘子。

表嫂回来得再晚也不打紧,如今我们那儿做 红白喜事虽然不能像城里一样直接进饭馆,但也 与时俱进,迈进了新时代,就是自己卖食材,请 “班子(专门做酒席的人手) ”,邻里乡亲三五 十的随礼,一两百块算是厚礼了。小器一点的略 有节余,一般的保本,大方点的人家还会亏本。 表哥家的酒席十六个碗,不重样,十几桌,村里 人说好久没见这阵势了。

那天村主任也来了,十几个围着他,说奉承 话不住地敬酒,后来喝得舌头打颤,扶墙没走多 远,一阵呕吐,把两只土狗也灌醉了。

天气暖和,红梅正艳,一只大花公鸡站在矮 墙上冲着远方喔喔叫 。前几天赶场 ,表嫂捉 (买) 了两个猪崽,抓(买) 了二十多只鸡崽, 她还把屋后撂了几年荒的地翻了过来,撒上菜 籽…… 日子像是早春的阳光金灿灿铺满每个角落。

新楼盖起了,表嫂拿定主意不出门了。这次 她把穿的用的全带了回来,打的就是这个算盘。

一场春雨,地里的菜籽刚冒芽。妹陀来电话 问她什么时候回,她好安排人去车站接。麻杆一 家人在电话里挨个说,宝崽把姨这个字叫得滚 烫。打电话时,大宝就在旁边,自顾自干活,没 有任何表情。大宝一有空就帮爷爷奶奶洗衣做饭 扫地喂鸡摘菜,闷声不吭,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沾满露水的菜秧绿油油的,煞是喜人。麻杆 说开车过来接表嫂,他们一家人都来,正想出来 走走,看看湘西南乡村。

表哥和表嫂深夜里嘀咕了几回,家里盖房子 还欠账,孩子的学费,一家人的日常开销,老人 年纪大了,看病呷药,以后的发送等,哪一样都需要钱。表嫂的决心被一点点掏空,像一场春雨 引发的山洪冲刷土墙的根基……

麻杆一家人果然来了,一辆商务车,千把里 路哟,没住,呷餐饭就走了。这是宝崽头回来表 嫂家,后来又来过一回,中学毕业的时候。麻杆 这次出手大方,除了备了厚礼,还预支给表嫂近 一年的工钱。

这次表嫂走的时候,大宝牵着满姑走开了, 没追,也没哭,甚至还勉强地笑了笑。但表嫂却 哭得稀里哗啦,车子开出老远了,还在哭。

到了后,表嫂打电话回去,大宝说,菜秧全 让猪崽拱了,两个猪崽养不过来,又卖了。

大宝和满姑都上中学了,大宝寄宿,一个月 回家一趟,满姑走读,每天早晚走十几里山路, 她说不是舍不得钱,而是在学校住不习惯,不过 很快就辍学打工去了。这在表哥表嫂眼里,就像 树木发芽和落叶一样,很自然的事。

表哥有一两年呆在家,有一两年出门打工, 有时候上半年忙农活,有时候下半年出门,转来 转去,换过好几个厂,好几个工种,后来经不住 表嫂唠叨,又回到麻杆那个厂干老本行。表嫂一 直在麻杆家做家政,没挪窝。他们还是每年过年 回去,大宝不再黏表嫂,她来,她走,就像一位 远方客人。

麻杆和妹陀生意越做越大,也越来越忙。宝 崽的作业本、成绩册上签字大部分是表嫂的手 迹,开家长会大多由表嫂出面,更不用说小伤小 病的照顾护理,天寒天暖衣服的增减,早晚餐口 味营养的搭配,下晚自习时如果下雨,表嫂一定 撑把大黑伞站在校门口……

表嫂有次给宝崽洗完内衣后,悄悄送他一本书,同样的书她也给大宝寄去一本。表嫂毕竟是 老牌高中生,有文化。宝崽谈女朋友,就和表嫂 说了。表嫂说,可以谈,相互鼓劲吧。

宝崽的成绩还是下降了 。妹陀偷看他的手 机、 日记,掌握情况,多次苦口婆心无果。妹陀 要到学校去找班主任和那个传说中的女孩,宝崽 一条腿跨在窗台上,和他亲娘对抗。表嫂大惊,猛扑过去一把抱紧宝崽。妹陀扬言,我们家的 事,不要你管。表嫂咆哮: “孩子是我一手带大 的,我就要管!”说完,两人都愣住了。

此后,表嫂依旧干活,妹陀依旧忙,宝崽照 样上学,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大宝初中毕业没上高中,在县城的职业技术 学校读什么果树栽培专业,也不是淘气,就是边 打网游边读书。想送他去当兵,体检也不是很合 格,还犹犹豫豫的,怕呷苦,表哥就没往那方面 想办法。其实,让他上技校,也没指望他读多少 书,只是把他放在学校里多坐几年,把身子骨长 结实点再说。

大宝技校毕业后,跟着表哥去打工,没有提 去种树。父子俩开始还过得去,不时有一搭没一 搭闷上几句没头没脑的,后来搞得跟仇敌一样, 表哥骂,那“现世报”呷不起苦,三天打工两天 睡觉,高不成低不就,这山望得那山高,没干出 名堂来,还要呷好的穿好的。大宝说表哥死脑 筋 ,难怪一辈打工仔。他要独闯江湖,独自创 业,坚决不跟他父亲一起,说什么喝水都不共一 个龙头。

大宝干过多个相行当,开网吧,开车,洗车,送快递,当保安等,不但没成为“状元” , 有时过日子还难,得靠他娘悄悄接济。表哥和表 嫂一番谋划,大宝在麻杆公司上了一段时间的 班,干得好好的,又莫名其妙地走了。大宝直到 和秀英“勾搭”上,他那颗蒲公英种子般飘动驿 动的心,才算有了锚,稍稍安分。

宝崽上了个一般的大学,让他像很多“公子 哥”一样东方不亮西方亮, 曲线报国,他不愿 意,直到读研究生,才好意思说出他学校的名 字。宝崽读大学去了,表嫂又回厂里干活。麻杆 已显老态,力不从心,大小事由妹陀张罗,工厂 半死不活的,机器勉强一半开,一半停,轮着 来,裁员不少。表嫂几次提出要走,妹陀死活不 让,有一次还哭了,说有时候不是钱的事,而是 情感和精神的支撑。

宝崽研究生毕业后,好像并不急,左顾而言他似的在好几个企业晃荡了几年,大大小小的工厂都有,什么活什么岗位都不动声色地干,不像“游学”也不像“游历” 。宝崽接手“掌门人”后,也许他真的能干,也许是他运气好,得益于国内国际经济环境转暖,反正麻杆厂里的机器全开足马力,呼呼啦啦转起来,仿佛春潮带雨,山涧水涨。

这个年过得有点晚,向阳的地方油菜花都开了。年轻人又开始呼朋引伴、蠢蠢欲动作候鸟般,去城里了。乡村经历短暂的生机热闹后,又回归苍老与沉寂。

远处零星几声炮竹狗叫,愈显夜的宁静。大宝两口子好像在说要带哪些东西,他们还是去老地方,过年前回来时好些行李还留在那,老板怕他们不来,还扣了些工钱。表嫂以为他们会把细伢子留下,秀英说要带出去,再苦再累也要带在身边。表嫂问大宝,也这么说,说如今农村孩子在城里也能上学,虽然是民工子弟校,但比留在村里还是强些。

宝崽又电话催,说他婆娘快生了,家里上正规中介请了月嫂,还是不放心,得有家人一旁照看着。宝崽这么说,他相信表嫂肯定会去。

大宝和秀英已经出门了,细伢子也带走了,偌大的房子空落落的,似乎有嫩芽般的笑声在角落里回响。

暮色四合,有人在敲着拐杖喊细伢子回家呷饭,谁家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面里正播报新闻,说要进行什么乡村振兴计划,也许不久的将来,大宝和他婆娘就不要出远门了, 日子照样红红火火。

来源:《望云峰》2021年第三期

编辑:卢春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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