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下载
望云峰 | 陈静:父亲的腊肉
2021-03-31 16:49:12 字号:

俗话说“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拿每年阴历12月30日大年夜来说,各地风俗不同,吃食各异,过法五花八门。我们家乡这一夜,主要是守岁,吃腊肉,方言为“吃砧板肉”。家家户户,灶火熊熊,灯光闪闪,全家老小聚在一起。铁锅沸腾,喷着阵阵肉香。偌大的山镇,夜空亮晃晃。从家家灶屋里,从数不清的柴火灶上,飘出的肉香越聚越浓……

这一夜,是不眠夜,是热闹夜,是欢乐夜,更是团圆夜。

年年,为这一夜,好多人早早谋划,辛勤忙碌。我的父亲就是其中一个。他早早到集市的猪行选一对本地满月猪崽,一腔珍爱挑回家,欢欢喜喜关进栏,念叨:“平平安安,无灾无病,长起三百斤。”然后从米粥喂起,餐餐煮猪食,红薯,萝卜,谷糠……日日忙出忙进。煮猪食的铁锅抓穿了,喂猪的食盆木把捏细了。

转眼到年底,一对胖滚滚的猪,躺在栏里,打着呼噜长膘。若听见栏门响,一个翻身,四脚落地,“咚咚咚”,肥耳搧动,大口吃食,咂吧声传出好远……

离过年还有二十来天。远远近近,杀猪的嚎叫声愈来愈多。父亲便忙请屠夫,杀翻一头肥猪,肉卖一半,留一半。准备过年。

这下,父亲更有忙的了。他先在灶火里烧红铁板,把砍成五斤来重的肉,一块块烫皮,烧去残毛。只听“哧”一声,黑烟顿冒,熏得人睁不开眼。但父亲别过脸,闭紧嘴巴,不慌不忙,有滋有味干着。烫好的肉,一块块扔在大木盆里。好大一堆!

接着,用另一大木盆盛上热水,握着磨刀石上磨得飞快的菜刀,把一块块肉皮刮得干干净净。然后,晾干水,给肉抹上粉盐,放一天一夜。等肉进了盐味,父亲便用棕树叶穿上肉块,滴干盐水,挂上柴火灶上的铁钩。

但就是怪,父亲每次做的腊肉总不咸不淡,又香又软,好吃得做梦都想吃。不用说,这其中有窍门。首先猪肉是土猪肉,吃红薯,拌米糠等食物长大。不是饲料喂的速成猪肉。同时,与放盐大有关系,多,便咸;少,没味。

还有,父亲对薰腊肉的柴火,费了不少心思。开始,烧干杉树叶,腾起的火燎干肉上湿气。随后,烧松树枝,樟树枝,袅袅香味,日日弥漫,火上的肉吸收着,贮存着。

这样,不大不小的火,日复一日薰烤。

至于那些柴火,全是父亲平时早早晚晚,上山一担一担挑回来的。有一次,父亲挑柴,滑下了深坎。万幸,没有受伤。

眼看灶上悬挂的肉,由白生生变成了淡淡黑。我们家柴火灶除了煮早饭晚饭,每日还要煮一大铁锅猪食。柴火灶的火,日日不息,这便是薰制腊肉的条件。

而父亲的日常宝座,和乡下大多人家的一样,都是灶火边矮矮的长木凳。早上起床坐在这,喝水吃饭;日里歇息坐在这,眯会眼休息;晚上睡前坐在这,吃饭洗脚烤火说家事。父亲坐着,靠着墙,时不时抬头,打量悬挂着的腊肉,生怕哪块没薰烤好。他清点着,好像看到一家人吃腊肉时的高兴劲,不由得泛出舒心的笑意,仿佛朝霞映着他的脸,连浑浊的眼也亮亮的,柔柔的。

为了让肉块薰均匀,过那么几天,父亲就把铁钩上挂着的肉换过来挪过去。只见他双手一按青砖灶沿,便上去了。双脚稳稳站在高灶上,仰起脖子,伸开手,似平地上一样活动自如。一块块腊肉,在他手里拨弄着,这一边的移到那一边,那一边的移动这一边,如此循环。不一会儿腊肉井然有序,接受烟火的进一步薰烤……

常常,父亲一双手弄得黑油油,脸免不了成为大花脸。然而,他总是很欢喜。

父亲两个儿子。我和弟弟相差十岁。弟弟读初中就离开了家,到上大学与工作及成家后,只有过年才回来几天。

腊肉,在父亲眼里,是全家的欢笑,全家的温暖,全家的团聚,也是联系外面远天远地亲人们的纽带,更是一家人大年夜的喜庆节目……他满腔心血花在腊肉的制作上,年复年,从没有厌烦,从不怕劳累,总是津津有味。他内心的那份温情,如山泉长流……

就这样,父亲默默地做,细心地干。我长大了,有时也要帮帮忙,他说:“我一个人就行,你看你的书去。”父亲清理肉皮,手在热水里浸红了。还有,他久久蹲着干活,直腰时,一点一点地抬,好一会,才正常站起。我看着,心一阵阵不安。

在我还没上学读书时,每每看到父亲做腊肉,小猫小狗一样伴着他,感到那样神奇,总觉得父亲是有魔法的人,让平平常常的猪肉块变成那么好吃的腊肉。有时想着想着入了迷,手指儿放进嘴巴,滴下了口水。父亲笑了,推推我才恍过神……

但别看父亲年年薰这么多腊肉,他自己真正享用的,除了大年夜吃砧板肉,其余就很少了。他总是记着,谁的礼要还,得送块腊肉;哪些老表侄儿等来了,要表心意。还有,那户五保老人做不出腊肉,过年了,得送点去,让人家尝尝。另外,大年夜煮几块,招待客人煮几块……其实,父亲的腊肉块块都有用途,都有安排。

就是在青黄不接的五六月间,父亲劳累了,很久没有尝肉了,而偶尔煮上一块腊肉,他也绝不多吃,让一家人都吃个痛快。父亲自己挟两块小的,坐到饭桌一旁去了。这时候的腊肉,更显珍贵,比大年夜还诱人。红丝丝的精肉,香气扑鼻;油而不腻的肥肉,咬一口爽极了。

那年月农村人,日子紧巴,很少买新鲜猪肉。实在馋了,洗一块剰存的腊肉,分成好几次吃。

恰巧有一次煮了腊肉,来了一个讨米的。左右邻居的孩子相跟着,围成堆看把戏,从这一家跟到哪一家,齐声喊:“叫化婆!讨米婆!……”来到我们家门口,我也跟着喊。父亲走出来,眼一瞪,吓得我闭了口,其余人也不敢喊了。他返回灶屋,装一碗满满的饭,上面叠两块大腊肉。他用双手把饭连同筷子送给那五六十岁的妇人,要她慢慢吃。我看着腊肉,舔舔嘴唇,咽了一下口水。其他伙伴看着,也直咽口水。这两块腊肉是我们强留给父亲吃的。他一天到晚在地里忙活,太辛苦了。

月复月,年复年,年夜一个接一个。日子的脚步不紧不慢,从从容容。不知不觉,老街、院落又到处挂上红红灯笼,家家大门又贴上崭新对联。鞭炮声从这里那里响起,越来越稠密。出门在外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石板路上的脚步声不断,清水塘里的倒影接二连三……

又一个大年夜终于到了。

父亲早早选好腊肉,洗得干干净净。一块块黄黄的,盛在大陶盆里。年夜的序曲开始。

这年复一年的场景,定格在我们的心底。无可奈何的是,岁月宛如一只大筛子,年华一年年漏得不见了。真是“记的少年骑竹马,看看又是白头翁”。父亲由壮年步入老年,直至暮年。孩子大了奔东奔西。

时间的无情人人可睹。谁都会有这个经历。

我和弟弟小时候大年夜守在柴火灶边的情景历历在目。我俩焦急地等待腊肉出锅,等待父亲点香、烧纸钱、敬祖宗,敬天地……终于,清洗得干干净净的木粘板上,父亲切好手板大的一块块腊肉。我俩眼睛亮晶晶的,那精肉,红亮亮;那肥肉,油汪汪,感到是世上最好的美味,是年夜最大的诱惑。我们用手抓起腊肉,大口大口吃。肉香由鼻子钻进心窝,美味由嘴巴落入肚子,不停嚼着嚼着。父亲看着我们,眯眯笑,忘了把自己手上的肉块送进嘴巴。我和弟弟催促父亲快吃。只见父亲这才不由自主闭上眼睛,回味着,享受着……

我和弟弟肚儿饱了,嘴却还想吃。一家人互相敬着,其乐融融。“好了,好了,万千万有,吃不完用不尽。余着,余着,明年吃。”父亲见我们吃的够多了,笑着劝阻起来。并将年夜推上高潮——他掏出压岁钱红包,祝福着送到每个人手上。

我和弟弟懂事地双手接住,说着吉祥话,恭恭敬敬将红包收到新衣口袋。尽管红包只有2角钱,可我心里虔诚极了,觉得这是庄严的事情,是最丰盈的收获。当然,我和弟弟还各有一个小秘密,悄悄将一大块红精肉,用纸包好,藏到睡觉的枕头下。

母亲望着我们,抿嘴一笑。

就这样一个年夜又一个年夜,我们长大了,成年了。父亲却老了,要柱杖而行了。

父亲八十五岁时,喂过最后一年猪,我们再也不同意他没日没夜操劳了。但每临近过年,他不顾年迈,跑猪肉市场,挑选本地喂养的土猪肉,还是亲手做腊肉。

当然,父亲在制作腊肉的过程中,也有伤脑筋的事。那就是要和老鼠斗智。寒冬腊月,野外的老鼠全进了屋。白天它们大摇大摆,蹿来蹿去;夜晚更加肆无忌惮,在房里,在楼上,跑马似的。灶屋梁上的腊肉,是老鼠的爱物。开始,父亲每到晚上,把灶梁上的肉一块块取下来,放进谷柜。这样麻是麻烦,不过,肉块完好无缺,第二天烧火时又挂上去得了。别看父亲嘴巴有点凶,但他心善,对于老鼠不开杀戒。一不用毒药毒;二不用铁铗铗;三不用笼子关。反正任其造反,说开春老鼠就去了。不过有猫来家里做客,父亲也不反对。这时候,会清静下来。为防万一,父亲对腊肉还是晚上收,早上挂,一点也不马虎。

那年冬天的一日,父亲有事外出,吩咐我照料腊肉。恰好,有猫在家,我想不收也没关系。晚上看了一两次灶上的腊肉,确一点事也没有,便放心睡觉了。谁知,第二天起床,两三块腊肉被老鼠各啃了饭碗大的洞。父亲回来,鼓着眼,脸都气歪了,抄起竹枝丫要抽我,我吓得心惊肉颤。幸好邻居来借米筛子筛米,我才得已脱身。他狠狠骂:“懒鬼,这点事也靠不住,看你长大怎得了。”父亲叹着气,用刀切去老鼠咬烂的肉。收拾好后,他站在灶边,眼睛骨碌骨碌转,望着灶屋梁,时而皱眉,时而瞪眼。站了一阵,父亲要我快去收集啤酒瓶,我二话没说,赶紧动起手来。他重新布置梁上的腊肉挂钩,每个钩上方,套两个啤酒玻璃瓶。并加大了挂钩之间的距离。这样确实管用,肉在下方,玻璃瓶在上方。老鼠一来,玻璃瓶滑滑的,过不去……

父亲舒了一口气。我那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他瞄了我一眼,不再追究。自此,腊肉安安全全。父亲告诫说:“遇事要多想主意”。

不过,父亲到底年纪大了,这时候做腊肉,烫毛、刨皮、洗肉、撒盐等连连的劳作,他再也不能一气喝成,更不能手起刀落干脆利落。他像挑一百斤的担子上坡,拼着力,缓缓地,做一会歇一会。烫肉毛的时候,他双手握紧铁铗,小心地从灶里挟起烧红的铁块,抖索着,放到灶边。“嗞”一声,呛人的肉烟腾起,他老泪滚滚,眼被曚住了。他忙擦擦,凑拢去,仔细地查看猪毛干净没有。他知道,猪皮上的毛,特别是贴着肉皮的毛茬,若有残留,吃起来刺喉,很败幸。本可以煮腊肉之前放上火再烧一次毛。但一般人不知道,这样有烟薰气,腊肉的十成美味变成了七成。所以父亲坚持一步到位,头次烫毛,仔仔细细。他眼发花了,却一遍一遍看,直至没有一根残毛才放手。他蹲在地上,烫好一块肉便扶着饭桌站一会,用手捶捶腰。过去小半天能完成的事,老来要从早上干到天黑才罢。还要母亲帮忙干烧火、倒水等活儿。

我劝父亲,年纪大了,不要这样劳心费力,好好休息休息,过年买点腊肉或请人做就行了。父亲不高兴地横我一眼,脸沉沉的。我禁了声,心想:“何苦呵!”可这苦,父亲愿受;这累,父亲愿累。

我只好顺着父亲,在家里时,给他帮忙,多干点活。并向他学习经验制作腊肉。父亲这下高兴了,叮嘱我用盐腌肉是关键,要根据各人的口味放盐。盐粉要细细的抹遍肉块,均均匀匀。他劲头十足,一套一套说着,忘了喘气,忘了咳嗽,脸上笑眯眯,眼都快合到一起,眼光却灵巧射出来,瞧我干这干那。

我知道,他高兴我帮他完成一件年复年的大事,帮着圆了他一辈子在做的心意……

父亲示范着,说着。开始,我笨手笨脚,父亲说像木偶。慢慢我熟悉起来,且像模像样。父亲开心一笑,说这才对,不论做什么,都要有个做相。

薰腊肉的柴火,我只好给父亲买回家。但父亲严格得很,开始买什么柴,接着买什么,后头又买什么,要按他的安排,不能乱了顺序。不然,会挨他一顿骂。我乖乖服从……

他坐在灶前的矮凳上,举起柴刀,一块一块劈。刀进了柴疙瘩,手掰不动,劈不进,左右为难,他无可奈何。只好喊人帮忙,连连说:“老了,老了,没用了,柴都劈不动了。”但不管怎样,父亲丝毫不松懈,一门心思扑在腊肉上。

他盼望的就是大年夜,全家团团圆圆吃着他用心制作的腊肉。

又到冬天,又是年尾,又快接近大年夜……

父亲照旧制作腊肉。他颤巍巍,慢腾腾,不声不响地做着。我在本地工作,日夜能伴着他。弟弟成家立业,一直在外面忙,一年到头难得回来两趟。柴火灶袅袅升起炊烟,如父亲袅袅的思念……

这一年,2015年冬天,父亲再过两个来月便上九十岁了。一天,他问我弟弟什么时候回家。本来,父亲问过好几次了。我告诉说阴历12月28日,回家过年。

父亲摸摸索索,烧火薰烤腊肉。有时划火柴点火,手捏着火柴打颤,划好几根火柴也没引燃柴。他叹一口气,蹲下去,拢了拢细柴末,从火柴盒里摸出火柴,再划……火烧起来,一点一点大了,旺了。他松了口气。架上粗柴,任其熊熊燃烧。

灶屋黑黑的梁上,设着“井”字木架,架上搭着粗棕绳,结实的铁钩系在绳子上。绳子上的玻璃瓶还在,照样滑滑的。一块块腊肉挂在铁钩上。年长月久,黑灰满满,样子实在看不成。黑须须倒挂着,偶尔落下来。父亲也如这般模样了……

一次,我吓出身冷汗。见父亲用凳当梯子,拄着拐慢慢摸上了灶沿,颤颤地,喘着气,用手翻理腊肉,像打点心爱的宝贝。我忙搀扶父亲下了灶,帮着翻弄腊肉,再也不许他这样做……

不过,父亲极不放心,他站在一旁,看我搬动腊肉,指点着,这块厚实些,放灶口上方,火劲大些;那块薰得多些,换边上去……我一一照办。

我理解了父亲的心思,父亲在,家在;父亲的腊肉在,他爱的心意在,一家人的团圆在……

父亲病了,卧了床。但不管怎样,他要方便的时候,自己一定挣扎起床。他又反复问我弟弟什么时候回来。我重复告诉他,并说明弟弟做事的公司还没放假,要到那时候才可以回来。

父亲很无奈。他便反反复复叮嘱我,灶上的腊肉还只有五六分火候,一定要打好招呼,不能马虎,一天到晚多烧几次柴火。并且,见我一次就吩咐一次……

一天,父亲突然朝我说:“今天12月28日了,你弟弟回来了吗?”我说今天不是,还要半个多月。

父亲急了,提高语调,发脾气了,说:“看明明今天是阴历二十八日,要过年了。你弟弟还不回来。”我怎么也解释不清。后来,父亲带着哭腔,说:“你怎么就不把你弟弟喊回来啰。”

我的心久久不是滋味。

这个冬天天气很冷。我把父亲住房的门窗都关上,还开了电烤火。父亲盖三床被子,还说冷。

我们这地方几个村子上下左右的屋里,已有二十几个老人先后办了丧事。每每八台锣鼓与鞭炮响起,父亲便问谁过了。我心里祈祷祖宗保佑父亲挺过这个冬天。

两天后的早上,八点多钟,父亲挣扎着起了床,一步一摸,踉跄着,来到伤了腿又中了风卧在另一张床上的母亲身边,不声不响,端详着。

恰好,我进房去。因担心父亲冻着,急催他回床上。父亲说:“看你娘神色还好,有几年活,你要好好对你娘。”

他不听劝,自顾自的,硬要我扶着他去灶屋。我忙给父亲披上棉衣,扶着瘦瘦的他,一步一步穿过走廊,来到灶屋的柴火灶边,他看着悬挂的块块腊肉,眨巴着眼,说:“把那边几块腊肉给你弟弟。还给你北京的堂兄寄些,还……”

灶上的腊肉,不大不小,成模成样,香香地挂在那。

这是父亲最后一次的精心准备。第二天一大早,父亲过世了。

腊肉就那么挂着。送父亲上山之后好长日子还挂着。一块一块,黑黑的,默默无声。

我们一望着,泪水忍不住就下来了……

来源:《望云峰》2020年第四期

编辑:胡权

点击查看全文
望云峰 | 陈静:父亲的腊肉

回首页
返 回
回顶部